【同人】冬夜


宋烟桥在一九四六年底,接近新年的时候,终于又得到了女儿的消息。是正好有一位可靠的同志去哈尔滨顺道探望的,回来说孩子长高了,就是瘦得可怜。宋烟桥十分心酸,这些年人人面黄肌瘦,都看惯了,可见女儿是比可怜更可怜。又说孩子很漂亮,长得很像舒婕同志,不过鼻梁特别高,眼窝深,是随了爸爸,虽然瘦弱,精气神还是好的。宋烟桥默默点头。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女儿,同他想象中舒婕小时候的模样近于重叠了。他有点恍惚地看看舒婕,又看看女儿。女儿眼里转着泪光,扁着嘴扭捏了一阵子,才开口叫爸爸。他几乎从不哭,抱起女儿那一刻却忍不住落泪了。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新消息,孩子正要去上学,聊什么都答不知道,很警惕的样子,给她一块糖,也说不吃,甩手就跑了。


这一天事情多,宋烟桥很晚才回到住处,舒婕已睡熟了。床是单人床,好在两个人都瘦,且一向挨得紧,倒也不挤。他简单清洗完钻进被窝,抱住舒婕亲了一口,说:今天不等我?舒婕从睡梦中挣扎出来,嘟哝了句今天做鞋累了,凭感觉找到他的嘴唇,奉上一个湿润缠绵的吻。可是还没结束,就又睡着了。


宋烟桥握住她的手,从指尖到手掌一点点摸过去。这是他喜欢的娱乐。舒婕的中指第二节异常粗大而且畸形,因为长年套着顶针做活儿,对付各种硬实的布料和鞋底子。虎口至食指一圈茧子完全是属于他的,是训练她打枪留下的印记。第一次见面时他知道她没开过枪,就因为握了手,发现她没有枪茧。那时候她的手还很柔软,尽管皮肤粗糙。一个从小拾煤核做苦活的女孩怎么会有娇嫩的手呢,还是读书认字当抄写员那几年养回来一点,否则去扮摩登女郎伸手就要穿帮的。他疼女儿的心情有些像心疼舒婕,觉得是她苦难的童年活生生在自己眼前重演了。不过女儿还有爸爸妈妈,有一口饭吃,小小年纪已经有学上,舒婕那时候什么都没有。他有时候一边想女儿,一边又想舒婕是怎么长大的,不知不觉眼眶就湿润了。


他又想到他的妻子,真是很久远了,她是真正生活在摩登都会里的女郎,不像舒婕在城市的底面,属于阴影的一部分。她那么年轻,那么聪慧,那双柔嫩纤长的手,没来得及经历岁月的考验就离开了人世。也是一件想起来就心痛的事。


说来奇怪,他很少想到舒婕是他的妻子,这个词仿佛只能关联一个人,那个人永久珍藏在他的记忆里,而舒婕是另一类存在,像心脏泵出又回流的血液,构成他的生命本身。


舒婕忽然动了,嘴巴咕噜了一声,像要说梦话,却没有说,只是把脑袋更凑近宋烟桥,额头几乎要贴到他的眼窝。宋烟桥于是又轻吻她的鼻尖。如今她睡觉死沉,以前不是这样的,他夜间放哨时发现她最多一小时就要醒一次。有篝火的夜晚,篝火在她眼里小小地燃烧着,只有月亮的夜晚,月光就静静映照在她眼中。那时候他忙着用严厉的眼神让她赶紧睡觉,现在才有心情回味,她多美啊。


舒婕还是醒了,猛地往前一拱,一鼻子差点杵到他的门牙,又退回去,示意他再往里挤挤。她的背贴到了墙,他就听到了丝丝缕缕的风声。木头房子木头墙,有堵不完的缝隙。他俩一起睡的时候总是匀出一条被子垫在墙边挡风。


关于被子还有个笑话,有一回根据地来了两位记者,临时短一床铺盖,舒婕不假思索地说我的被子这两天用不着,干净的,先给记者同志吧。就有人哟了一声,憋着笑说,怎么省出一条被子来的?原来舒婕同志每天跟司令睡一个被窝呀。大家哄然而笑,把舒婕臊了个大红脸。那天跑去看照相机西洋景儿的人很多,因此这件事后来辗转传到了宋烟桥耳朵里,晚上拿来取笑舒婕,气得她发狠捶了他一顿。


宋烟桥低声告诉舒婕关于女儿的消息,感觉搂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一紧,她的身体也微微震颤了一下,那是在克制猝然涌起的哭泣本能。他说:哭吧。舒婕便用被子蒙住头,抽泣起来。夜晚太静了,如果没有遮盖,哭声会从墙缝里漏出去,然后由风送到每一个角落。她平常想女儿不这样哭,都是半夜静静地淌眼泪,他醒来会发现衬衣前襟和肩膀的大片泪渍都快干了。只是这回,消息间隔太久了。


舒婕直哭到喘不上气才从被子里冒头,头发乱蓬蓬的,像一只越冬的幼熊刚从洞穴里伸出脑袋。宋烟桥用袖口给她擦净眼泪鼻涕,说:眼睛肿了,明天他们又要笑你。舒婕破涕为笑,说话还有点鼻音:肿不肿他们都笑我。


被服厂的特点是手忙眼忙,嘴巴跟耳朵比较闲,他们讲故事、唱歌、唠家常,一天到晚也少不了调侃打趣。司令和舒婕是大伙儿钟爱的话题之一,可以议论好一阵子。舒婕有时候晚上跟宋烟桥告状,其实不是告状,是撒娇,也是甜蜜,宋烟桥就边听边笑。他反正是不会害臊的。有一回给几对新人办集体婚礼,大家起哄要司令和舒婕带头示范一下亲嘴儿,他还真示范了,是蜻蜓点水似的一吻,一群人笑得震天动地。


风这时停了一歇,屋顶有只夜鸟飞过,发出短促的叫声。两个人出了会儿神,宋烟桥在想明年的形势,舒婕在想剩的一点碎棉花还能做什么。


这是一九四六年冬季的一个夜晚,万籁俱寂。​​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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